经营画廊30年,林明珠谈如何面对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的低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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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Doodle, 《蓝莓麦芬》(局部),2021
布面喷漆,150 x 100 cm
Industry
藝術門画廊
Pearl Lam Galleries
林明珠
Pearl Lam
“我们需要说服世界中国当代艺术有着自己的声音,并且可以影响世界。
一定要改变想法,我们目前是追随者,但是我不想只做一个追随者。”
采访、撰文 / Ying
图片致谢藝術門画廊
藝術門画廊 (Pearl Lam Galleries) 创始人林明珠 (Pearl Lam) 在谈论中国与西方时都会自然地使用“我们”:“我们中国”、“在西方我们这样思考”。这种对中西文化高度的兼容来源于她的成长经历。林明珠出生于香港富商家庭,自小被家人送往英国寄宿制学校学习,个性鲜明的她学成回国之后最终并没有选择继承家业,而是投身于艺术行业。她也因此开始真正了解中国文化,培养出对中国当代艺术,尤其是中国抽象艺术强烈的热爱。
1993年,林明珠在香港创立对比窗画廊 (Contrasts Gallery) 。2005年她在上海成立藝術門画廊,随后又在香港、新加坡增设空间,始终致力于跨文化间的对话与交流。
在近20年的时间里,林明珠鉴证了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崛起,也经受着由新冠疫情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考验。受到疫情影响,藝術門画廊关停了位于香港H Queen’s大楼内的空间,也暂时关闭了新加坡的空间。林明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到香港和上海,在此期间,上海空间迁址至香港路外滩源附近,她也只能在伦敦远程参与整个过程。
然而,这些困难都没有磨灭林明珠的热情,面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世界的低潮期,她有着积极且昂扬的看法,认为应当从根本上转换思维方式,让中国当代艺术告别对西方的追随与依附,发出自己的声音。
林明珠
Pearl Lam
林明珠于2005年创⽴藝術⾨画廊。
藝術⾨在促进东⻄⽅国际对话以及跨⽂化交流上⼀直扮演着关键的⾓⾊,已成为推动亚洲当代艺术发展的重要⼒量之⼀。
图片致谢藝術門画廊
Art-Ba-Ba:长期以来,藝術門画廊与朱金石、苏笑柏、厐壔、马可鲁、因卡·修尼巴尔 (Yinka Shonibare) 、彼得·佩里 (Peter Peri) 等成熟的观念与抽象艺术家有着密切的合作。我们注意到画廊在近两年先后宣布代理英国艺术家Mr Doodle和Philip Colbert,连续签约两位与流行文化有着紧密联系的年轻艺术家是否意味着一种新的方向?
林明珠:
我始终热爱中国抽象艺术,这一点从未改变。一直以来我们都试图在西方抽象,尤其是观念抽象与中国抽象之间建立跨文化的对话。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这种对话在新一代之中延续下去?特别是“千禧一代”与“Z世代”[1]。为了做到这点,我们需要更加年轻的艺术家与我们共同成长。
艺术家:Mr Doodle
艺术家:Philip Colbert
新一代艺术家会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自己。我甚至不会用“流行的”来形容Mr Doodle和Philip Colbert,我认为他们与主流保持着一点距离,但是他们使用新媒体、互联网、社交媒体、让人们可以参与其中与他们产生艺术的对话,因此创造了大量的关注,吸引了一整个新世代的支持者。为了让画廊持续稳定发展,我认为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可以让更多的人关注到画廊的艺术家们,有利于我们培育发掘新的藏家。同时,我们可以将这些艺术家带到更加主流的艺术世界,我们与Mr Doodle合作正是如此。
实际上,Mr Doodle目前也在创作抽象艺术,他的新系列有关抽象涂鸦主义 (Abstract Doodlism) ,将会于明年在巴黎和伦敦展出。所以关联是始终存在的,即不同世代如何去阐释抽象。从抽象表现主义到观念抽象再到现在Mr Doodle的抽象涂鸦主义,方向并没有改变。我们希望可以吸引新生代藏家,同时我们也在与美术馆合作。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不仅可以在学术领域获得认可,也会为艺术机构带来更多观众。在这个新的时代,我们同时需要学术支持与好的市场表现。
Mr Doodle,《热情炸药》,2021
布面喷漆,183 x 223 cm
Mr Doodle,“涂鸦演变”展览现场,2022,上海,藝術門画廊
Art-Ba-Ba:藝術門画廊今后会代理更多年轻艺术家吗?
林明珠:
我不会因为艺术家的年龄、国籍或者别的什么因素进行区别对待。只要是好的艺术家,我们就会去争取。与两位英国艺术家签约,有一部分原因的确是过去的一年多我都待在伦敦。我去美国时也会与一些美国艺术家签约。在英国的这段时间,我也与一位尼日利亚艺术家签约了,很有意思的是,尽管媒介、技法不同,他的绘画与中国的水墨画有着共通之处。这也与我之前提到的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对话相关。
因卡·修尼巴尔,“童年回忆”展览现场,2016,新加坡,藝術門画廊
朱金石,“下星期去米兰”展览现场,2022,上海,藝術門画廊
Art-Ba-Ba:近年来有许多国际画廊进驻上海,也有画廊关闭了在中国的空间,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画廊业者,你怎么看蓬勃发展又充满变化的生态?
林明珠:
国际画廊进驻上海意味着这里是一个有引力的市场。这几乎立刻迫使上海的本土画廊去提升自己,因为要与这些国际画廊竞争。这对上海的藏家来说是好事。
但是新冠疫情的爆发完全超出了人们的预期。上海是一个很重要的国际化都市,但是目前国际旅行依然有障碍,因此一些国际画廊可能并不会最大化地投入。
我们能做的就是坚持和维持,继续前进和奋斗,还是希望国际画廊与我们并肩,继续在上海坚持下去。
也有一些画廊从中国退出并不是因为新冠疫情;也有西方艺术家、艺术机构表示不愿意在中国做展览,这与我们与西方的整体关系有关。这真的很令人遗憾。艺术是一种软性的力量,应当用艺术进行交流,在双方之间建立联系。我总会对西方艺术家们说,如果不做展览,就失去了一次与中国进行对话的机会,坚持持续的对话才能有好的结果。
现在西方有着一种普遍的反中情绪,不管我们是否喜欢,事实就是如此。在新冠疫情、贸易战、对中国发展的不安等等很多综合因素的作用下,过去几年间,西方世界很多指向中国的不公正的指责酝酿出了这种情绪。
Jenny Holzer,“光流”展览现场,2013,香港,藝術門画廊
苏笑柏,“皎洁”展览现场,2016,新加坡,藝術門画廊
Art-Ba-Ba:长期与西方学者、藏家保持着密切的交流,你怎么看中国当代艺术不再受到西方艺术机构、策展人青睐的说法?
林明珠:
的确有这样的说法,但是我不喜欢“青睐 (favored) ”这个词。从本质上来说,我们不应该去思考中国当代艺术是否失去了西方世界的青睐,这种思考的方式就错了,错在总是想跟随,那你永远只能成为追随者。我们应该思考如何让中国当代艺术成为一种引领的力量。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更远大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成为领导者?
当代艺术总是关于时下最受关注的文化与议题。在过去的5、6年间,非洲、非裔艺术家的作品无疑是最炙手可热的。这也是从西方而起,人们总是在讨论多样性,尤其是美国,非裔长期受到歧视,所以他们需要强调开放性和多样性。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电视剧集还是电影都会有各种族裔的演员。社会需要将不同的文化进行融合。在西方如此注重多样性的情况下,艺术领域中对非洲艺术的关注是必然会发生的。许多年前伦敦就曾经举办过当代非洲艺术的艺博会,现在在美国也受到人们的追捧。
中国当代艺术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在世界艺术舞台,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也成为了人们关注的对象,中国当代艺术的价格也被推到了一个历史高度。需要记住的是,这个阶段也正是中西方关系到达历史高度的时期。
在西方人的思维里始终存在对中国文化的遐想,你在许多欧美博物馆中都会发现对中国古董的广泛收藏,从青铜器到山水画再到瓷器等等。中国当代艺术诞生时,是一个从旧到新的过程,它有关一个旧的文化如何进化到一个新的文化,所以获得了许多人的支持。
也不是西方人不再喜欢中国当代艺术了。现在在美国,相较作品价格高昂的中国艺术家,他们更喜欢在美国出生的华裔艺术家的作品,为他们提供所需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在过去十年里,中国的当代艺术很多只是在盲目追随西方的基础上,再加上中国元素,那其实还是在做西方式的艺术,这其中有什么新事物吗?但是一些新的艺术家现在也还在这么做。
如果我们想要成为最好的,我们就必须引领而不是追随,我们需要创造中国自己的当代艺术,需要具有学术专业的策展人为中国当代艺术创造新的路径。我们不能只在中国出版,西方艺术界会看的当然是英文著作,这一部分中国当代艺术目前是缺失的。
我前不久刚去见过艺术史学家高名潞,我请他一定要出版英文著作,他解读中国抽象绘画的“意派”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在没有英文著作的情况下,你很难去说服西方,中国式的思考方式以及观念可以同样起到引领的作用。
现在的确是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的一个低潮时期。但是如果我们相信中国的经济实力、软实力以及历史悠久的文化,我们同样应当相信,会有更多中国当代艺术出现在西方的视野中。现在香港有M+,一个亚洲少有的,可以和西方大博物馆比肩的博物馆。它也为我们提供了改变的基础。
艺术家们是天生的自由主义者,天然地反建制,艺术家也往往会因此获得西方艺术界的尊重。中国艺术家一方面想要在西方的国际美术馆里做展览,赢得国际的认可,但是一方面他们也应当要判断如何自处。我们不是在这里讨论政治,而是在讨论艺术。艺术是一种用作品传达思想的方式,不只是政治、还有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等等。我们需要说服世界中国当代艺术有着自己的声音,并且可以影响世界。
一定要改变想法,我们目前是追随者,但是我不想只做一个追随者。
马可鲁,“无人之境”展览现场,2022,香港,藝術門画廊
Art-Ba-Ba:画廊和藏家在这样的情况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呢?
林明珠:
画廊需要抵挡住这些不利的状况,通过作品,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讨论中国。作为画廊,我们可以把国际艺术家带到国内,为中国的艺术家带来启发,同时也可以吸引更多藏家进行收藏。不是说西方或中国的艺术家谁更优秀,他们是平等的,我们应当把它想成一个生态,这个过程可以让中国当代艺术变得更加紧密。
在收藏的方面,藏家在收藏的方向、展示藏品等过程中的每一步都可以为中国当代艺术带来支持。中国藏家有时并不明白他们的力量,以及他们可以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Art-Ba-Ba: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持续发展,但是近一两年因为疫情以及经济等原因,我们看到中国周边的越南以及韩国市场获取了很多关注,你认为目前的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处于怎样的状态?
林明珠:
韩国从上世纪70年代起就是一个当代艺术的中心了,几乎所有的国际画廊都在上世纪70、80年代去韩国销售作品。当时他们去日本销售印象派,去韩国则销售当代艺术。所以你会发现韩国有非常好的当代艺术收藏,我认为韩国在整个亚洲拥有最成熟的当代艺术市场。韩国艺术家也很受欢迎,很多美国画廊都代理了韩国艺术家,从上个世纪8、90年代就开始了,像是白南准、李禹焕、金昌烈等等,这比中国当代艺术进入国际画廊要早得多。现在Frieze要在韩国首尔举办,这也对韩国当代艺术有所裨益。
越南是不同的情况。2007、2008年,当中国当代艺术市场非常好的时候,就有人试图推进越南的当代艺术市场,但是当时并没有成功。现在越南当代艺术市场的热度与他们的政治经济环境都有关系。例如制造业的移入和繁荣的股票市场。但是许多被国际画廊代理的艺术家实际上还是那些在美国的越南艺术家。
我认为中国国内对当代艺术的收藏是从2011年开始快速发展的,在那之前藏家的数量很少,而现在中国有一个巨大的藏家群体。最初的几年,藝術門画廊的藏家主要是外国人,后来一切都改变了。现在画廊上海的空间主要是由大陆藏家在支持。
中国当代艺术还是有一个很强的基础,但是不像韩国那样有着很好的学术建构,我们需要更多的学术支持。
全光荣 (Chun Kwang Young) 个展展览现场,2017,香港,藝術門画廊
Art-Ba-Ba:画廊成立之初你是否设立过一些目标?经过十余年的发展,这些目标是否已达成?今后希望朝着怎样的方向继续发展?
林明珠:
目标一直是持续性的。我们希望在艺术界有我们自己的声音,这一点我们达成了,但是这还不够。一切都在发展变化,比如我们都没有预期到新冠疫情的爆发。我有新的计划,但是现在无法对外公布,我还在等待一切更加稳定。
我对概念艺术设计 (conceptual design) 也始终充满兴趣和热情,20年前我就将艺术和设计放在一起进行跨界,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几乎没有的,就算在西方的艺术设计圈内也不常见。我曾因为感到为时过早而放慢画廊在这一方面的脚步,但是现在正是重拾这些概念设计创作的时机了。
我们是2005年最早参加Design Miami的画廊之一。我们有采用废弃报纸创作装置作品的薛滔、作品《赝品椅》被国际博物馆收藏的杨丹凤等设计师。在我看来,目前的中国市场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概念艺术设计,我们将在未来的两年内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我们也在考虑重开设计画廊,但是依然要看市场的情况。
杨丹凤,《温柔的包装我》,2020
手工刺绣、帆布、海绵
A.A.MURAKAMI,Artists behind STUDIO SWINE,《细胞 1》,2020
泡沫铝、不锈钢底座
[1] 编者注:“千禧一代”通常指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出生的人,“Z世代”则指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21世纪前十年之间的一代人,他们从很小的年纪便开始接触互联网、电子科技、社交媒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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